抚琴是古人重要的生活场景 |
“1961年冬春之交,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中国古琴。”这是瑞典汉学家林西莉在《古琴》(中华书局出版)一书的开篇。短短一句话,可见其深情。琴棋书画,古人四技,以琴为首。欲解中国文人生活,须当通晓古琴之道。我想这是古琴吸引外国学者的主要原因。
汉学家撰写的古琴著作,除了林西莉的《古琴》,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成书于1940年的《琴道》,影响也很大。高罗佩极力钻研各种古琴乐谱和琴学著述,并且精心译成英文,加以注释,希冀向西方介绍中国古琴美学之要旨。林西莉则结合自己的学琴经历,将她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当时的所见所闻,融合成一种带有个体气质的叙事记录。
高罗佩在《琴道》里选择了鲁特琴(Lute)作为“古琴”的英译名,一是因为音色相近,二是因为中国古琴和欧洲鲁特琴都与高雅的音乐和诗歌相关。林西莉在《古琴》里特意提到此点,她认为不必用西洋名称来给中国乐器冠名,可以直接用本名。我赞同林西莉的观点,因其能避免歧义,保留原汁原味。这是一个有趣的细节,说明了林西莉对高罗佩的继承和扬弃。
两书的对象指向和叙述目标有相当程度的重合。两位作者都阐述了古琴的历史、古琴名曲的内涵、古琴制作工艺、指法技艺等。当然,这可能是任何一本琴学专著都要论述的常识内容。让我感觉到两者相似的,并不仅是这些技术性的分析,更在于他们都强调了一个词——琴道。高著注重学术性,类似文献研究;林著通俗亲切,以情动人,但贯穿两书的审美趣味和艺术理念在根本上是一致的。
古琴,传说为伏羲制作,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之一。《诗经》就有“琴瑟在御,莫不静好”“我有嘉宾,鼓瑟鼓琴”等记载。古琴的魅力,蕴藏在“道”。老子说,“大音希声”,倡导自然质朴、“淡乎其无味”的音乐风格;儒家说,“琴者,禁也”,君子要远靡靡之音,近琴瑟以求正心修身;这也是“墨子悲丝”的用意,墨家之“非乐”,并非反对音乐,而是要以天真意境破教条陈规。琴之道,殊殊不易,未必通途同归,正如晚清琴者谭嗣同所说:“三界惟心,万法惟识,世界因众生而异,众生非因世界而异。”理当如此。
古琴的发展有两个高峰期。魏晋七贤,广陵绝响。嵇康的精神可追溯到聂政行刺之反抗暴政。影视常见武林隐逸高人携琴蹈空翩至,古琴这样灵静清寂的乐器,带动破空的刚烈,这是魏晋风度的遗存和美化,避世索居、白眼对权势,却在苍生危难之际弃个人安危于不顾。晚明末世,风雨飘摇。“琴棋书画诗酒花,当年件件不离它。而今七字都变更,柴米油盐酱醋茶。”诗之悲叹,也是琴之悲叹。纵然如此,仍有朱权、徐渭、张岱等一批琴人涌现,诸如《神奇秘谱》《松弦馆琴谱》《西麓堂琴统》等大批琴谱也被空前辑录。魏晋晚明之琴音,潺潺不绝,细缕入骨。
琴之道,不仅在琴,还在诗、在画、在剑、在酒、在居室、在山林、在高泉……高罗佩说:“琴,中国文人生活的象征,它的存在增强了书斋的气氛。”从古琴引申到古代文人的书斋生活及其中的物件摆设,诗词歌赋书画文章,何处不得琴音琴韵?还有专章谈论“琴和梅”“琴和松”“琴和鹤”的关联。林西莉则以“桃源梦”作为《古琴》第四部的章节名称,大书特书汴梁御园、静心堂、四艺和四宝、印章等,与琴似无关,却相系。浅浅说着陶渊明,人淡如菊;说着沈复和芸娘,浮生六记;说着伯牙和子期,高山流水遇知音。
古琴集合中国文化之大美。琴的构造:岳山、承露、雁足、焦尾;琴的式样:伏羲氏、蕉叶式、落霞式、凤式势、仲尼式……琴的命名:海月清辉、九霄环佩、鹤鸣九皋、万壑秋风……琴的指法:鹤鸣在阴、孤鹜顾群、商羊鼓舞、鸾凤和鸣……还有那些流传于世的曲目:风雷引、潇湘水云、平沙落雁、梅花三弄、胡笳十八拍……这些美意流转的名字,都在两本书里渐次浮现。但使舌尖滚上一滚,谁人纸上,听取琴意二三分?